第十章:试数行年逢革卦(四)_晋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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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:试数行年逢革卦(四)

  子路曰:“桓公杀公子纠,召忽死之,管仲不死。”曰:“未仁乎?”子曰:“桓公九合诸侯,不以兵车,管仲之力也!如其仁!如其仁!”

  ——《论语·宪问》

  ——

  “怎么,你觉得他家是忠义节烈?”

  义军押送着大批缴获自范氏坞的牲畜、铁器、粮食还有俘虏回山的路上,在基本进入安全区域,与李阳、赵桓的接应部队碰面之后,康朱皮终于闲下心来找李始之聊天。

  一路上康朱皮就有所察觉,自剿灭公审雁门范氏后,李始之和李丹英这姐弟两人的神情便十分复杂,康朱皮当然不会认为这是简单的“物伤其类”,涉及路线与道义问题,早说比晚说好,晚说比不说好。

  “啧,想点头就点头,不要这样怕我,搞得和米射勿一般,我从来都许人讲话。”康朱皮瞅着李始之那纠结至极,刚点头就摇头,想承认又不敢承认的委屈小神情,便十分无奈地和妻弟比划:

  “我替你讲好了,范氏坚决抵抗,阖门不降,男子拔剑,女子复仇,骂贼不屈,忠义节烈,样样俱全,是就点头,不是就摇头。”

  李始之点了点头,突然又摇头似拨浪鼓,连连摆手:“我们不是贼!”

  “没错没错,”康朱皮欣慰地笑着,捶了捶小舅子的肩膀:“没错,我们哪里是贼!虽然上次驴儿说,咱们是反贼,那取得是‘我蛮夷也’的意思,天下哪有蹂躏抢杀百姓的是官军贵胄,替百姓报仇的人反是恶贼的道理!既然我们不是贼,那范氏抵抗我等,‘义’又在何处?”

  不由得李始之花时间思索并想辩解的话语,康朱皮紧接着追问:“树上一个鸟窝,你为了家人吃饭,把鸟窝戳了,鸟得叫唤几声,鸟也有义么?”

  李始之一时间被康朱皮的比方卡得哑口无言,但他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,可能是拼死反抗的范氏未免过于像曾经的武乡李氏了,只能支支吾吾地说:“可是范家抵抗的那么勇敢,所有人都不屈服......我总觉得......”

  康朱皮干净利落地打断李始之,紧接着反问道:“对啊,你无非是说,范氏抵抗的很激烈,就是打得好嘛!打得好便是打得好,郝散还耍过我们,打得也不错,这又和忠义节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  辩经的一条准则,便是不断的进攻,不要留给对方认真思考的机会,这便是康朱皮从前世社团前辈处学到的技巧。

  “我......”李始之又卡住了。

  “你看,这便涉及什么是忠义了,这有两说了!我教你,赵郎君,你也过来听!”

  康朱皮坐在马上,一手舒展雁门范氏的族谱,一手招呼赵桓,他立刻催马靠来,还掏出几张纸,用块木板垫上,准备记录康朱皮的说法。

  “刚才说完了义,现在来讲何为忠,何为节烈?雁门范氏自称从源流自春秋范武子,至今八百余年,都是本地的豪姓大族,非晋臣乎?非秦臣乎?非汉臣乎?大儒范玄嵩先生的父亲,不也是先仕公孙瓒,帮助公孙瓒讨伐汉宗室?然后归魏做太守,如今怎么又变成晋臣了呢?每代兴亡必易主,如何能说是忠臣?”

  杀人全家,说人尊称,李始之总觉得姊夫说话哪里不对劲,他又觉得奇怪:“姊夫不对,照你这说法,天下改朝换代如此多次,岂不是天下人都不是忠臣了?”

  “对啊,所以忠于一君,忠于一朝,如何能说忠?”康朱皮先诡道换了概念,又开始举例:

  “管夷吾忠否?子曰,微管仲,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矣,民到于今受其赐!三郎,你说管仲忠于公子纠还是忠于公子小白?不,管仲非忠于一主一姓,不然公子纠自杀,他便应随旧主自尽嘛!”

  说完,康朱皮便先凝视李始之:“我问你,应忠于黎民还是忠于王侯?忠于中夏还是忠于一姓?你忠于水,还是忠于舟?忠于民,忠于社稷,忠于君,孰为忠之善者?”

  “忠于天下与道义!”李始之不管姊夫在他眼里一介杂胡,大谈尊王攘夷的管仲是否违和了,他已经深陷这番忠义讨论之中,回答得十分利落。

  “孰为天下,孰为道义?”

  康朱皮又讲:“这便是我说得,天下之君王,皆以为天下便归于一姓,其言谓之道义,其仆谓之忠烈,然天下姓了曹,便不再姓刘,姓了司马,便又不再姓曹。可社稷却还是旧社稷,尧舜治的疆土,难道不是始皇的江山么?而承载社稷的人,不还是唯有自上古刀耕火种而来便一直有的黎民百姓么?无百姓则地荒,地荒则社稷倾,社稷倾则君国覆!君可换姓易氏,百姓不可少无!”

  康朱皮语速不慢,一番“反动”话语再次说得李始之陷入了思考,到底什么是忠呢?而一旁赵桓都来不及誊抄,只得先记要点,待回去后写。

  “百姓不可换,君王无百世,有闻忠于不易者,未闻背于常易者,若悖逆百姓而谄于君上,便是不忠,便是叛贼!若使百姓悦而悖逆君王者,非叛

  贼,乃真忠义也!”

  康朱皮话语如同击铁的砧锤,给这一问题下了定论,赵桓一旁用力点头,极力赞扬:“所以,按康帅所说,如我等忠于黎民百姓,方是真正的忠义,而阻拦我辈的硕鼠官贼,便是真正的叛贼!”

  “无错!”康朱皮直说得心潮澎湃,攘臂而呼:“你大可告诉儿郎们,下次再遇官贼,便可指鼻高呼,叛贼,顺从!看我等忠义大兵一到,顷刻把尔等扬上天!”

  “好!”

  赵桓一时间都差点把最近学得该怎么写字都忘了,因为他从来没有像这般振奋过,光是想想指着官府豪贵的鼻子骂他们不忠的场面,就比他以前的老队长王钧在代王城下耀武扬威还要神气咧!

  李始之则只感到自上回“家庭谈话”后,再一次听姊夫说话有些喘不过气,在他看来,姐夫简直就像一匹在黑夜里狂飙的野豕,把途径之处的旧有秩序冲得稀碎;又像姊夫旗帜上的鸱鸮,用离经叛道、匪夷所思的做法与言辞,煽动来自底层的火焰,从一个郡烧到另一个郡,哪天怕是就要成燎原之势。

  但若说姊夫的做法是“天下所不容,大逆不道”,如古往今来诸多贼寇一般只知“一味烧杀与破坏”不同,他的所作所为,只是以前很少或者根本没听过,仔细想想,却有些道理,只是一时半会难以接受,特别是对守旧者来说吧!

  “说完了忠义,我们再来讲节烈与复仇,若忠还能辩下大忠小忠,愚忠善忠的区分,这节烈与复仇未免便太可笑了!令人不得不啐他几口!”

  说着,康朱皮不禁义愤填膺,指着俘虏队的方向:“那范氏要刺杀我,他们觉得自家出了复仇的节妇,出了不屈的义烈,千百年后大有人去赞颂他家的正义之名,真是笑杀活人!也不想想,部曲每年辛苦耕作,收十交一七,种地费劲再吃掉三四,还有什么积蓄?稍有不顺便要借高利贷,借一斗收两斗,借一石收两石,收到留给妻子的衣服都剩不下;部曲一年服三月,奴婢服一年劳役,生了孩子,小时要捡粪割草,大了便要负劳役!父母交税、服役、做奴材都忙不过来,多少孩子养不活?若生了女子,便更惨了,婢女是豪强的玩物,正如阿卿差点落入李廿这般畜牲之手,她们有情不能嫁,有志不能决,被送来送去,肆意侮辱,为何此时不给我讲贞烈了?”

  康朱皮越说越气,而一旁不仅李始之联想起当时李廿在他家耀武扬威,准备强纳他姊为妾的场面,赵桓亦开始思念他生死未卜的姐姐,两人神色肃穆,点头不止。

  “结果呢,奴婢部曲能做什么?晋令,奴婢捍主,主得谒杀之!他们被侮辱师长,侮辱父母,侮辱父兄,便知道复仇,便晓得复仇是义礼,怎么奴婢稍稍反抗,便要杀要罚?”

  康朱皮又喊来成丹、燕斯,这两个穷都养长时间高强度耍剑骑马,早就没了什么书卷气,只有跟着康朱皮抄写文件、统计缴获时才显现一点文化人的技能。

  只听康朱皮吩咐道:“你俩帮忙,记下我说得,回去以后润色,出两份,一份文雅些,三郎帮忙看下,一份粗俚些,尽量的白话,要能说到支禄、康武都能听懂为止!晓得了么,我到时候贴大字报有用。”

  “大字报”究竟来源于啥,在场众人都不懂,成丹、燕斯老听康朱皮讲“新话”,知道他一般管《告牧民同胞书》之类的檄文称作“大字报”,便大致晓得如何去弄了,弄粗俗简单,他俩的文化水平还要多请教军中的旧县吏,弄文雅可就难咯!

  正当两个文书兵发愁的时候,康朱皮便开始摇头晃脑,表演他的书生做派:“何为仁义,以人为猪狗?何为良善,穷杀人子女?何为孝悌,累杀人父母?何为节烈,辱杀人姐妹?汝辈无德无仁无善无孝无节,yin人妻女与姐妹,反教女子为贞妇,杀人父母与孩童,反呼复仇为正义,可笑,可笑!子曰,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;又曰,以德报德,以直报怨;尔等奉经学书,言必称礼,行必称义,必懂孔儒之学,尔等辱yin虐毒,肆意施为,是以其为汝欲耶?我观是也,然休怪我等报偿也!”

  一气说完,康朱皮搓着手,伸头看看文书抄得怎么样了:“好了,就起名《告代北全体部曲、奴婢、牧工、衣食客同胞书》,等我凑够人马和纸张,便贴得到处都是,还教人去唱。”

  “姊夫......”

  李始之先是用力点头,表示听懂了康朱皮想说的,随后又眼珠乱动,显露迟疑之态,好像有别的话要说。

  “我晓得你要说什么,你想说,我这么酷烈,到哪都攻坞,烧堡,均田,分地,释奴,到时候举世皆敌,怎么办?”

  康朱皮摊手,李始之一怔,没有再多说什么,康朱皮便自顾自地接着讲:“坞堡主以前搞了他们多久之类的话,我便不说了,理论说辞我今日也讲了不少,说烦了,再说无非是驳斥刑不上大夫,礼不下庶人那一套......我当然不会那么酷烈,到处乱杀乱烧,前一百年打了多少仗,还没打够?只是该打的仗我不会少打,至于朋友......”

  只听康朱皮“哼”了一声:“咱们当然会有朋友,千古艰难惟一死,只要我等不被消灭,就一定会拉到盟友。就如我之前说过的,这世上不如意的人,可不止黎民百姓......好了,今天便说到这里了,我有些累了。”

  康朱皮笑着,吐出一口浑浊的郁气,他选择了造反,便不会再畏惧封建君王的审判,编造元光论的无神论,又如何会害怕神灵在彼岸的裁判?

  “既然不害怕神仙与皇帝,那封建道德对我的判决,又在意什么呢!”

  康朱皮独自策马前行几步,想起了什么,勒马回身,对着几人大喊:“对了,在文书上再补一句话,作为我的立论!”

  “康帅,要立何言?”

  “我本一布衣也,今上慢下暴,民有敝甲,欲以观中国之政,悦中夏之民,肉食者鄙,惟盗是伐!”

  ——

  辩,争彼,彼,论题也。辩胜,当也。

  ——《墨子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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